评弹宗师蒋月泉的文革岁月
祖籍苏锡常的朋友没有不喜欢评弹的,我也不例外。记忆中多少个黄昏,我是陪着老祖母守在半导体前,听着吴侬软语的弦索之声度过的。评弹中很多经典唱段,听得真是“熟络脱”(苏州方言,形容特别熟悉)了。虽然喜欢评弹,但一直鼓不起勇气来写,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近乡情怯”。2017年是评弹一代宗师蒋月泉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很想写点什么,但一时无从说起,就拖了下来,成了我的一桩心事。没想到一转眼工夫,2017年已经过去,总觉得自己欠了些什么。凑巧手头有一本唐燕能先生几年前写的《皓月涌泉:蒋月泉传》,一边读一边感慨,一代宗师的一世人生,相当曲折,如编成一部书,会十分感人。那我就不揣冒昧写几个字,算是对蒋月泉先生迟到的纪念,也是对那些陪伴老祖母在青灯下度过的少年时光的缅怀。
评弹一代宗师蒋月泉
蒋月泉1917年12月4日出生在上海南市老城厢,是家里的长子,原名根生。蒋月泉的父亲蒋仲英是戏院的案目(管理人员),耳濡目染对表演艺术极具天赋,他的妹妹蒋玉芳是苏昆一代名家,可见艺术细胞是遗传的。蒋月泉17岁拜师钟笑侬学《珍珠塔》,后投张云亭学《玉蜻蜓》,翌年就能登台演出,一举成名天下知。再后来他也拜过周玉泉为师。艺术上的事情,喜欢评弹的朋友都知道,老周望野眼单说一点蒋月泉大师的八卦。蒋月泉的身材在旧时代算高大魁梧型的,业余时间喜欢踢足球。当年上海的评弹艺人组织过一支名为“光裕”(光前裕后之意,光裕社是评弹艺人的行会组织)的足球队,蒋月泉是队中主力,司职中后卫。
蒋月泉效力光裕队时留影
当年的蒋月泉风流倜傥,在上海滩吸粉无数,其锋头之劲,和如今的偶像巨星如鹿晗、王俊凯等相比,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蒋月泉那个年代的偶像,都是实力派,首先书要说得好,才谈得上走红,光靠一只面孔,是绝对不够的。蒋月泉收入高,人也时髦,家里藏了一把象牙柄的勃朗宁手枪,平时喜欢开摩托车,最早是开德国的“聪达普”(Zundapp),后改成美国的哈雷。哈雷摩托车读者朋友比较熟悉,“聪达普”知道的人相对少一点,这么说吧,“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席卷全欧洲的摩托化部队,坐的摩托车不是BMW(宝马)就是聪达普。
经典影片《虎口脱险》里,斯坦尼斯拉斯和奥古斯丹用南瓜砸的德国摩托部队,十有八九开的就是蒋月泉也开过的“聪达普”摩托车
这些在旧时代无伤大雅的生活琐事,到了某个特殊年代就成了问题了。1949年后,蒋月泉收藏的手枪被没收,但家里还有二十颗子弹。“文革”开始后,蒋月泉虽将子弹主动上缴,但这终究是个问题,他第一个靠边站了。1950年蒋月泉曾组团去香港演出,这当然成了叛国行为,而他最擅长的一部书《玉蜻蜓》,则是色情黄色书。更让他难堪的,是他经过多年艺术实践创造的“蒋调”,成了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蒋月泉最经典的《玉蜻蜓》中有一段《庵堂认母》,其中有一句唱词:“十六年做了梦中人”,被断章取义,说成是对1950年-1966年的新中国十六年不满。更要命的是,蒋月泉在写的大字报上还为已经被打倒的评弹团领导吴宗锡及评弹艺术家朱慧珍说好话,那问题就严重起来了。
蒋月泉的经典唱段《庵堂认母》:“世上谁个没娘亲……十六年做了梦中人……”
当时另一位宗师严雪亭成了评弹团的门卫,周云瑞因为身患胃癌幸而度过一劫,张鉴庭被迫作伪证,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蒋月泉有了个外号:“斯坦尼”,因为他眉毛头发脱落大半,看上去和苏联艺术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像。时间久了,蒋月泉精神受了刺激,也给自己编起故事来,有一天忽然跑到工宣队,自首曾在解放前杀了一个交通大学的大学生。用的凶器是刀,坐摩托车去的。说得言之凿凿,连工宣队都不敢相信,问评弹团的青年演员江肇焜到底什么情况,江肇焜总算机灵,对工宣队的师傅说:“他不要说杀个大学生了,你让他下楼去那把刀杀只鸡看看……”
台风潇洒的一代宗师竟主动揭发自己曾经杀过人
总算特殊年代过去,蒋月泉恢复了艺术生命。八十年代纪念蒋月泉从艺五十周年演唱会上,蒋月泉有一段话说得非常有意思。他这样说道:“北方的马增慧唱得那么好,我问她有什么秘方,她说要多吃馒头……人总归要老的,和那时开摩托车比,格是大不搭对了(苏州方言,差太远了)。顶多踏踏脚踏车,已经算蛮好了。《庵堂认娘》我已经唱不出了,只好让秦建国、沈世华他们来唱……今朝老听客这样热情么,我稍微唱两句,不过这个要求不能和他们比,现在不要说馒头,买粢饭糕也来不及了……”语言风趣幽默,符合评弹“噱”的境界。但正如好的噱头,常常是笑中带泪,那一代人一生的辛酸,都在他三言两语的笑谈之中了。
蒋月泉演唱“杜十娘”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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